第一章佛寺惊鸿民国十二年春,北平。周景明站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,
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怀表。这是他回国任教后的第三个月,
却依然无法适应北平春日里飘飞的柳絮。它们像是不受物理学定律约束的精灵,
总能找到各种缝隙钻进他的衣领、袖口,甚至现在,正粘在他新买的金丝眼镜框上。"先生,
要买香吗?"一个小沙弥怯生生地凑过来,手里捧着几束细香。周景明摇摇头,
嘴角挂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。作为清华大学最年轻的物理学教授,
他早已习惯用这种微笑应对各种他不感兴趣的事物——比如宗教。在剑桥求学的五年里,
他连教堂的门都没踏进过几次,更遑论这些东方的庙宇。
今天若不是同事王教授极力推荐说卧佛寺的银杏堪称北平一绝,他断不会出现在这里。
周景明抬头看了看天,四月的阳光透过千年银杏的嫩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确实很美,
美得几乎让他相信造物主的存在——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话。正当他出神时,
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飘来。不是殿内浓重的香火味,而是更加清幽、含蓄的香气,
像是从某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。周景明下意识转头,看见一个女子正缓步走上石阶。
她穿着藕荷色斜襟上衣,深青色马面裙,衣襟上绣着细小的白梅。乌黑的头发挽成简单的髻,
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头的银簪。在这西风东渐的年代,这样纯粹的旧式打扮已不多见,
更何况是在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上。女子低垂着头,双手捧着一束香,
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。周景明不自觉地让开一步,看着她从他身边经过。
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他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,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,
嘴角有一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。女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,径直走向大殿。
周景明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,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——既不会打扰到她,
又足以让他看清她的一举一动。大殿内光线昏暗,几束阳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,
照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上。女子在佛前跪下,双手合十,闭目祈祷。
周景明站在一根红漆柱子旁,看着她虔诚的侧脸。她的嘴唇轻轻动着,却听不见在说什么。
阳光忽然移动了几分,正好落在她半边脸上,将她细腻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。
周景明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。在剑桥,他见过无数妆容精致、谈吐时髦的摩登女郎,
却从未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——就像在一本厚重的科学著作中,
偶然翻到了一首古老而优美的诗。女子拜完起身,转身时目光不经意间与周景明相遇。
她的眼睛很黑,像是深秋的潭水,平静中带着一丝周景明读不懂的忧郁。她似乎有些惊讶,
随即微微颔首,算是行礼,然后快步走出了大殿。周景明站在原地,感到一种奇怪的失落。
他走出殿外,看见那藕荷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放生池边,正将手中的一小包东西撒入池中。
大概是鱼食吧,他想。池中的锦鲤争相跃起,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。
"那是沈家的**,"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。周景明转头,
看见刚才卖香的小沙弥站在他身边,"沈**每月初一十五都来上香,风雨无阻。""沈家?
"周景明下意识问道。"东四牌楼那边的沈府啊,"小沙弥眨了眨眼,
"她父亲是前清的举人,现在在教育部做事。沈**可是出了名的才女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
就是..."小沙弥突然住了口。"就是什么?"周景明追问。小沙弥摇摇头:"没什么。
先生要是对沈**感兴趣,可以去东四牌楼转转,沈府就在槐花胡同里头。"说完便跑开了。
周景明再次望向放生池,发现沈**已经不见了。他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,
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举动有些可笑。他,一个相信实证科学的留洋学者,
竟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旧式女子的虔诚所打动?离开卧佛寺时,
周景明又抬头看了看那棵千年银杏。阳光依旧很好,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一周后,
周景明在东四牌楼附近的书店闲逛时,又一次遇见了那位沈**。这次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,
正在翻阅一本《宋词选》。周景明犹豫了一下,走到她旁边的书架前,假装找书。
"《饮水词》在左边第三个架子上。"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。周景明转头,
看见沈**正看着他,眼中带着一丝笑意。"谢谢。"他有些窘迫,
没想到自己的意图这么容易被看穿。"您是清华的教授吧?"沈**合上手中的书,
"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您的照片。《论量子力学的哲学基础》,
那篇发表在《科学》杂志上的文章,我拜读过。
"周景明惊讶地睁大眼睛:"您对物理学也有兴趣?""谈不上兴趣,"沈**微微摇头,
"只是父亲要求我涉猎广泛。他说新时代的女性不能只懂诗词歌赋。"她顿了顿,
"我叫沈清瑶。""周景明。"他伸出手,又觉得不妥,正要收回,
沈清瑶却已经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。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,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。
"周先生不信佛吧?"沈清瑶突然问道。周景明一怔:"何以见得?""那天在卧佛寺,
您站在大殿里的样子,像是在参观博物馆,而不是参拜。"沈清瑶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
"您的眼神里没有敬畏,只有好奇。"周景明没想到她当时注意到了自己,
更没想到她的观察如此敏锐。"我在英国留学多年,习惯了用科学的眼光看世界。
""科学和信仰一定要对立吗?"沈清瑶抬头看着他,阳光从书店的玻璃窗照进来,
落在她的睫毛上,"我母亲生前常说,科学告诉我们世界如何运转,
而信仰告诉我们为何要关心这个世界。"周景明一时语塞。在剑桥,
这样的讨论通常发生在哲学系的下午茶时间,而不是在一个中国旧式闺秀的口中。"抱歉,
我冒昧了。"沈清瑶见他沉默,微微欠身,"周先生继续逛吧,我该回去了。""等等,
"周景明脱口而出,"您常来这家书店吗?"沈清瑶点点头:"每月两次,来取预定的新书。
""那...下次有机会再讨论?"周景明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,
这在他三十年的生命中实属罕见。沈清瑶看了他一眼,
那目光让周景明想起卧佛寺里深不可测的潭水。"好。"她轻声说,然后转身离去,
背影挺拔如竹,却又带着旧时代女子特有的柔美。周景明站在原地,
手中还拿着那本《饮水词》。他突然意识到,
自己可能遇到了一个远比量子力学更难解的谜题。接下来的一个月,
周景明"偶遇"沈清瑶三次——两次在书店,一次在去卧佛寺的路上。每次交谈,
他都能发现这个看似传统的女子身上令人惊讶的一面:她能流利地阅读英文原版书籍,
却坚持用毛笔写字;她对欧洲艺术如数家珍,
却最钟爱宋元山水;她谈论起相对论来头头是道,
却又在每个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去佛寺上香。这天下午,
周景明在清华的实验室里心不在焉地调试仪器,满脑子都是昨天与沈清瑶在北海公园的谈话。
她谈到母亲早逝,谈到父亲虽然开明却仍坚持要为她安排门当户对的婚事,
谈到她对即将到来的指腹为婚的恐惧。"周教授!"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,
王教授急匆匆地走进来,"你听说了吗?教育部沈参事家出事了!
"周景明手中的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:"什么事?""据说沈参事投资失败,
欠了一大笔债,连祖传的宅子都要抵押出去了。"王教授摇摇头,"最惨的是他女儿,
本来已经和陆军部刘次长的公子定了亲,现在对方要退婚,说是不想和破落户结亲家。
"周景明感到一阵无名火起:"刘家公子是什么人?""有名的纨绔子弟,
据说在八大胡同有相好的,还抽大烟。"王教授压低声音,"不过现在沈家这样子,
怕是连这样的亲事也难找了。"当天晚上,周景明辗转难眠。第二天一早,他去了槐花胡同。
沈府大门紧闭,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,显得萧索凄凉。他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,
正犹豫要不要敲门,却看见侧门开了,沈清瑶独自走了出来。她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旗袍,
没有施脂粉,眼睛微微红肿,显然哭过。周景明的心猛地揪紧了。"沈**!"他快步上前。
沈清瑶抬头看见他,明显吃了一惊:"周先生?您怎么...""我听说了您家的事。
"周景明直截了当,"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?"沈清瑶摇摇头,勉强笑了笑:"多谢关心,
但这是家父的事,我...""刘家的婚事呢?"周景明忍不住问道。
沈清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:"您也知道了?"她低下头,
"父亲说...说也许退了也好,刘公子并非良配。""那您自己怎么想?
"沈清瑶沉默了一会儿,抬头时眼中闪着决绝的光:"我想去法国留学。
燕京大学的李教授愿意推荐我,可是..."她苦笑了一下,"现在家里的情况,
怕是连船票钱都拿不出来了。"周景明的心跳加速了:"您想去学什么?""艺术史。
"说到这两个字时,沈清瑶的眼睛亮了起来,"我一直梦想能去卢浮宫亲眼看看那些名作。
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。"她看了看怀表,"抱歉,我得去典当行一趟,
把母亲的一些首饰...""等等!"周景明拦住她,"典当行的人最会压价。
我认识几个古董商,也许能给您更好的价钱。"沈清瑶犹豫了一下:"这...太麻烦您了。
""不麻烦。"周景明坚定地说,"下午三点,我带人来沈府拜访,可以吗?
"沈清瑶深深看了他一眼,终于点了点头。当天下午,
周景明带着一位可靠的古董商朋友去了沈府。
他们以公道价格买下了沈清瑶母亲留下的几件首饰,
还顺便评估了沈家藏书的价值——其中有不少珍本善本。离开沈府时,
周景明在回廊下拦住了送客的沈清瑶:"关于留学的事,请不要放弃希望。
"沈清瑶苦笑着摇头:"周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现实...""现实是可以改变的。
"周景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,"这是我一个朋友在巴黎的地址,
他在索邦大学任教。如果您...如果情况有转机,可以联系他。"沈清瑶接过名片,
手指微微发抖:"为什么帮我?"阳光透过回廊上的葡萄架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周景明看着她,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在佛寺见到她时的情景——那个虔诚合十的背影,
与现在这个强忍泪水的女子重叠在一起。"因为..."他轻声说,
"因为我相信有些相遇不是偶然。"沈清瑶的眼睛瞪大了。远处传来沈参事的咳嗽声,
她匆忙将名片塞进袖中,低声道谢后便转身离去。周景明望着她的背影,
第一次感到科学无法解释的心痛。三天后,周景明再次去了卧佛寺。令他惊讶的是,
在那棵千年银杏下,沈清瑶正独自站着,手中拿着那本《宋词选》。"我猜您会来。
"她转过身,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"今天不是初一,也不是十五。
"周景明走到她身边:"那您为什么来?""来谢谢您。"沈清瑶的声音很轻,
"昨天有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买家高价收购了家父抵押出去的祖传古籍,
还特别注明希望我能继续保留阅读的权利。"周景明的耳根有些发热:"那很好啊。
""周先生,"沈清瑶突然直视他的眼睛,"您知道吗,在佛寺撒谎是要遭报应的。
"银杏叶沙沙作响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两人之间洒下跳动的光点。
周景明深吸一口气:"我只是...不想看到您被迫放弃梦想。""那我的另一个梦想呢?
"沈清瑶的声音几不可闻。"什么?"沈清瑶没有回答,而是翻开手中的《宋词选》,
指着其中一页。周景明低头看去,是秦观的《鹊桥仙》:"两情若是久长时,
又岂在朝朝暮暮。"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当他抬头时,发现沈清瑶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。
"沈**,我..."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个仆人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来:"**!快回家吧,老爷出事了!刘家带人上门逼债,
说要是不还钱,就要...就要拿您抵债!"沈清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周景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:"我跟你一起去。""不!"沈清瑶挣脱他的手,"这是家事,
您...您别卷进来。"说完便匆匆跟着仆人离去。周景明站在原地,
手中紧握着那本沈清瑶匆忙间落下的《宋词选》。风突然大了起来,
千年银杏的叶子纷纷落下,像是无数金色的叹息。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。
第二章情定银杏周景明站在沈府大门外,手指紧攥着那本《宋词选》。
府内传来阵阵叱骂声,其中夹杂着一个粗犷男声的威胁和沈参事虚弱的辩解。他深吸一口气,
抬手重重叩响了门环。门内声音戛然而止。过了片刻,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仆将门拉开一条缝,
警惕地打量着他:"先生找谁?""清华大学周景明,求见沈参事。"他声音洪亮得刻意,
确保院内的人都能听见。老仆犹豫间,院内传来沈参事急促的声音:"快请周教授进来!
"周景明大步跨过门槛,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沸腾。
沈家前院里站着五六个穿军装的壮汉,簇拥着一个身着绸缎马褂、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。
那人手里把玩着两个铁球,眼神阴鸷。在他身旁,
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站在回廊下的沈清瑶。
沈参事面色灰白地站在正厅门前,见到周景明如同见到救星:"周教授,
您来得正好...""哪来的洋学生?"中年男子粗鲁地打断沈参事,
铁球在掌心转得哗哗作响。周景明不动声色地走到沈清瑶身边,将她半挡在身后,
这才拱手行礼:"在下周景明,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。未请教...""陆军部刘次长。
"中年男子傲慢地抬了抬下巴,"这是犬子刘振邦。"那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向前一步,
皮笑肉不笑地说:"久闻周教授大名。不过今天是我们刘家和沈家的私事,
周教授还是...""周教授是老夫请来的客人!"沈参事突然提高了声音,
随即又虚弱地咳嗽起来。沈清瑶急忙上前扶住父亲,眼中满是担忧。
周景明将《宋词选》递给沈清瑶,低声道:"你落在寺里的。"然后转向刘次长,
声音平静却坚定:"不知刘次长今日登门,所为何事?
"刘次长冷笑一声:"沈参事欠债不还,本官特来讨个说法。既然他拿不出钱,
那就按先前说好的,让他女儿过门抵债!""父亲!"沈清瑶惊呼,手中的书差点掉落。
周景明注意到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。"刘次长,"周景明强压怒火,"如今是民国了,
欠债还钱天经地义,但以人抵债可是违法的。""法?"刘次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
"在这北平城,老子就是法!"他猛地一挥手,几个军装壮汉立即围了上来。
周景明纹丝不动,反而微微一笑:"刘次长好大的威风。不过巧的是,
昨天我刚与《申报》的记者朋友喝茶,
他对我提起正在做一期关于军阀干政的特刊..."刘次长的脸色变了变,铁球停止了转动。
"另外,"周景明继续道,"清华大学下月将接待国联教育考察团,校长命我负责起草报告,
其中正好涉及民国法治建设的内容...""你威胁我?"刘次长眯起眼睛。"不敢。
"周景明不卑不亢,"只是提醒刘次长,时代变了。强抢民女这种事,传出去对您仕途不利。
"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。沈清瑶望着周景明的侧脸,
发现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学者此刻像一柄出鞘的剑,锋芒毕露却又不失风度。终于,
刘次长冷哼一声:"好个伶牙俐齿的洋学生!沈参事,我再给你三天时间。三天后要么还钱,
要么..."他阴森地看了沈清瑶一眼,"就准备喜事吧!"说完,
他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。刘振邦落在最后,凑到沈清瑶跟前:"小娘子,
别以为这个小白脸能救你。咱们洞房见!"他伸手要去摸沈清瑶的脸,周景明一个箭步上前,
抓住他的手腕。"刘公子,"周景明的声音冷得像冰,"请自重。"刘振邦挣了一下没挣脱,
脸色涨红:"你...你给我等着!"他甩开手,狼狈地追着父亲去了。大门重重关上后,
沈参事一下子瘫坐在台阶上。沈清瑶跪在父亲身旁,轻声安慰。
周景明注意到老人眼中浑浊的泪光,心中一酸。"周教授..."沈参事颤抖着伸出手,
"今日多亏了你,可是...""沈伯父,"周景明蹲下身,改了称呼,
"能告诉我到底欠了多少吗?"沈参事羞愧地低下头:"连本带利...五千大洋。
"周景明眉头都没皱一下:"这笔债,我来还。""什么?"沈清瑶猛地抬头,
眼中满是不可置信,"周先生,这...这太多了!我们不能...""不是白给,
"周景明迅速解释,"是借。沈伯父可以慢慢还,不计利息。
"沈参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,随即又黯淡下来:"周教授的好意老夫心领了,
但刘次长要的不只是钱...他看上了清瑶,
说是要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做媳妇...""那就更不能用钱解决了。"周景明沉思片刻,
突然问道,"沈**,你信任我吗?"沈清瑶看着他坚定的眼神,轻轻点了点头。
"我需要和沈伯父单独谈谈。"周景明说,"能借用一下您的书房吗?"沈参事勉强站起身,
带着周景明进了书房。沈清瑶在院子里不安地等待着,
手中的《宋词选》被翻到了折角的那一页。半个时辰后,书房门开了,
父亲脸上竟带着一丝释然。"清瑶,"沈参事声音疲惫却平静,
"周教授有个提议...为父觉得可行。具体让他跟你说吧。我...我去躺一会儿。
"老人蹒跚地走向内室,留下周景明和沈清瑶站在院中。四月的风吹落了一地槐花,
洁白的花瓣沾在沈清瑶的衣襟上,像是不忍离去的雪。"什么提议?"沈清瑶轻声问。
周景明示意她坐在回廊下的石凳上,
自己则保持了一段恰当的距离:"我提议...我们假订婚。""什么?
"沈清瑶手中的书再次滑落,这次周景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。"只是权宜之计。
"他急忙解释,"刘家再嚣张,也不敢强抢已有婚约的女子。等风波过去,
你可以按原计划去法国留学,婚约自然解除。"沈清瑶低下头,
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:"周先生为何要如此...牺牲自己的名誉帮我?
""因为..."周景明想起银杏树下她指给他看的那句词,心跳加速,
"因为我不认为这是牺牲。"沈清瑶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:"父亲同意了?
""嗯。他说...与其让你落入刘家虎口,不如..."周景明突然有些窘迫,
"不如托付给一个正直的人。"一阵沉默。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,显得格外遥远。
"我有个条件。"沈清瑶突然说。"请讲。""带我去看看你的实验室。
"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,"我想知道,是什么样的地方培养出你这样的人。
"周景明笑了:"荣幸之至。现在就去?"沈清瑶点点头,起身时轻轻拂去了衣襟上的槐花。
清华大学的物理实验室里,沈清瑶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孩子,对每一样仪器都充满好奇。
周景明耐心地为她讲解显微镜、光谱仪和最新进口的X光机的原理,
惊讶于她迅速的理解能力。"这个呢?"沈清瑶指着一个复杂的装置问道。"阴极射线管。
"周景明调试着设备,"想看个魔术吗?"他接通电源,调整真空管内的电压,很快,
管中射出一道神秘的绿色光束。在昏暗的实验室里,这道光映在沈清瑶的脸上,
给她古典的轮廓增添了几分科幻色彩。"真美..."她轻声感叹,
"像是把星空装进了玻璃管里。"周景明注视着她被绿光照亮的侧脸,
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物理学家们会为某些发现如此痴迷——原来美真的可以让人忘记呼吸。
"周先生,"沈清瑶突然转身,差点撞到他身上,两人都慌忙后退一步,
"我...我也有东西想给你看。如果你不忙的话..."半小时后,
他们来到了沈府后院一间偏僻的小屋前。沈清瑶从腰间取出一把小钥匙,打开了门锁。
"这是我的秘密。"她推开门,阳光透过高处的玻璃窗,
照亮了屋内景象——十几幅油画整齐地靠在墙边,画架上还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。
周景明惊讶地走近。这些画作风格大胆,色彩浓烈,与沈清瑶平日给人的温婉印象截然不同。
有抽象的城市轮廓,有充满力量的人体素描,
还有一幅未完成的佛寺银杏树——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。"你...什么时候学的油画?
"周景明轻声问,生怕惊扰了这方艺术天地。"偷偷学的。"沈清瑶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活泼,
"燕京大学有个美术老师,我每周谎称去学刺绣,其实是去上她的课。"她指着那幅银杏树,
"这是上周开始的,还没画完..."周景明看着画中金色的银杏叶,
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远比表面复杂——她既能在佛前虔诚叩拜,
又能用最西化的艺术形式表达自己;既能背诵四书五经,又能理解量子理论。
她是新旧时代的完美结合体,就像她画中那棵扎根古老土地却伸向现代天空的银杏。
"为什么给我看这些?"他问。沈清瑶低头摆弄画笔,
声音几不可闻:"因为...没人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。父亲希望我是知书达理的闺秀,
刘家想要的是漂亮的花瓶,
就连佛寺里的师父们也只觉得我是个虔诚的香客..."她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脆弱与坚强,
"只有你,周景明,似乎看到了全部的我。"周景明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。
他想说些什么,却怕任何语言都会破坏这一刻的魔力。最终,他只是轻轻接过她手中的画笔,
在那幅未完成的银杏树旁添了一抹阳光。"明天我去见刘次长,"他转移话题,
声音有些沙哑,"把债务和婚约的事一并解决。"沈清瑶点点头,突然想起什么:"周先生,
五千大洋不是小数目,你...""家父在天津做进出口生意,还算殷实。
"周景明轻描淡写地说,"况且,知识分子的面子,有时候比枪杆子还管用。"第二天早晨,
周景明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,房东递给他一封信。信封上没有署名,但字迹清秀工整。
他急忙拆开,里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:"无论结果如何,今日申时,银杏树下见。
——瑶"周景明将信纸贴近胸口,深吸一口气。他隐约感到,今天之后,
他的人生将不再相同。刘次长的公馆戒备森严,
但周景明凭借清华教授的身份还是顺利进入了会客厅。刘次长显然早有准备,
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,身旁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。"周教授,带钱来了?
"刘次长讥讽地问。周景明不慌不忙地取出支票放在桌上:"五千大洋,天津汇丰银行即兑。
"刘次长扫了一眼支票,冷笑一声:"现在沈**自由了?""不,"周景明直视他的眼睛,
"沈**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。不过..."他取出另一份文件,
"这是我和沈**的订婚书,已经请律师公证过。刘次长若不信,可以去司法部查证。
"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刘次长的脸色由红转青,最后变成可怕的紫黑色。
他猛地拍案而起:"好你个周景明!敢跟老子抢女人!""刘次长慎言。"周景明纹丝不动,
"现在是法治社会,强娶民女是要坐牢的。更何况..."他压低声音,
"教育部陈部长是我在剑桥的学长,
他若知道您威胁他部下的家属..."刘次长的气势明显弱了几分,
但眼中仍闪烁着危险的光芒:"你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?
北平城说大不大...""当然,"周景明突然换上和缓的语气,
"刘次长若肯成全这桩美事,周某自当铭记于心。听说令公子对汽车颇有兴趣?
家父最近刚从美国进口了一辆福特新车..."一个时辰后,周景明走出刘公馆,
长舒一口气。他不仅成功解决了债务和婚约问题,
还意外获得了一个潜在的政治盟友——刘次长虽然粗鲁,但并不愚蠢,在权衡利弊后,
他选择了接受周景明的"友谊"。申时的卧佛寺游人稀少。周景明来到银杏树下,
发现沈清瑶已经等在那里。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旗袍,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,
朴素却格外动人。"解决了。"周景明简单地说,"债务清了,刘家也不会再骚扰你们。
"沈清瑶眼中瞬间涌上泪水:"我...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...""不必感谢。
"周景明轻声说,"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。"一阵风吹过,银杏叶沙沙作响,
像是千年前的见证者在低语。沈清瑶突然上前一步,轻轻握住了周景明的手。
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亲,两人都感到一阵电流般的颤栗。
"假订婚的事..."沈清瑶声音微颤,"父亲说要做戏做**,
下周要举办一个订婚宴..."周景明注视着她泛红的脸颊:"你介意吗?"沈清瑶摇摇头,
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:"我只是担心...这对你不公平。""沈清瑶,
"周景明突然直呼其名,"看着我。"她抬起头,对上他坚定的目光。"这不是假订婚。
"周景明一字一句地说,"除非...除非你心里真的不愿意。
"沈清瑶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,但嘴角却扬起一抹微笑:"你知道吗?
我今早在佛前求了一支签。""什么签?""上上签。"她轻声说,
"签文是:'佛前一眼千年缘,不信神佛信君心'。"周景明再也忍不住,将她拉入怀中。
银杏叶纷纷落下,像是为他们撒下的祝福。在这古老佛寺的见证下,
一个不信神佛的科学家和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找到了共同的信仰——那就是彼此眼中的光芒。
然而,他们都没有注意到,不远处的树丛中,一个身影悄悄离去——那是刘振邦派来的眼线。
三天后的傍晚,周景明正在批改学生作业,
突然接到沈府老仆送来的急信:沈参事被军方的人带走了,罪名是"通敌卖国"!
周景明扔下钢笔,抓起外套就往外跑。他知道,这是刘家的报复,
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...第三章暗流涌动周景明赶到沈府时,大门敞开着,
院内一片狼藉。几个下人惊慌失措地聚在院子里,见他来了,如同见了救星般围上来。
"周教授!老爷被他们带走了!""什么时候的事?"周景明声音紧绷,
目光扫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房。"就在半个时辰前,"老管家颤抖着说,"来了六个兵,
说是陆军部的,拿着什么逮捕令..."沈清瑶从内室冲出来,脸色苍白如纸,
眼中却燃烧着决绝的火焰。她手中紧攥着一封信:"景明,
他们说是因这个..."周景明接过信纸。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书,
署名为沈参事在南京的堂弟,内容多是家常问候,唯独中间一段提到了"南方友人近日北上,
盼多加关照",被红笔重重圈出。"荒谬!"周景明将信纸拍在桌上,"这算什么证据?
""他们说...说这是与革命党联络的密信。"沈清瑶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,
"父亲与堂叔通信十几年,从未...""刘家。"周景明咬牙道出这两个字。
他转向老管家:"他们带沈伯父去了哪里?""说是陆军部看守所,
但..."老管家压低声音,"老奴听其中一个兵嘀咕,
说要先送'白公馆'..."周景明瞳孔骤缩。白公馆是北平有名的黑狱,专门关押政治犯,
进去的人不死也脱层皮。"清瑶,"他一把抓住沈清瑶冰凉的双手,"我需要你保持冷静。
首先,这封信的原件在哪里?""被他们拿走了。这是抄本。
""抄本..."周景明快速思考着,"你堂叔的信通常会有底稿吗?
"沈清瑶眼睛一亮:"有!父亲习惯将重要信件都留底,存放在..."她突然噤声,
警惕地看了眼周围的下人。周景明会意:"各位先下去吧,照看好门户。"等人都散去,
沈清瑶拉着周景明来到父亲卧室,移开墙上一幅山水画,露出一个隐蔽的保险箱。
她转动密码盘,箱门应声而开——里面整齐摆放着几十封信件。"找到了!"她抽出一封,
"这是堂叔上月的来信原件,内容与那封所谓'密信'完全不同!"周景明快速浏览信件,
确实,关键段落被完全篡改了。他将信小心收好:"这能证明沈伯父清白,但现在的问题是,
我们得先确保他安全度过今晚。""我去白公馆。"沈清瑶突然说,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。
"不行!那地方...""我认识那里厨房的采买婆子,"沈清瑶打断他,
"母亲在世时常接济她。她或许能帮我传个话,至少确认父亲是否在那里。
"周景明看着眼前这个柔中带刚的女子,心中涌起一股敬佩。
他原以为需要安抚一个惊慌失措的闺秀,却见到了一个临危不乱的女战士。"我们一起去。
"他坚定地说,"但得做些准备。"一小时后,乔装改扮的两人出现在白公馆后巷。
沈清瑶裹着粗布头巾,挎着菜篮,活脱脱一个小户人家的媳妇;周景明则穿着短打,
戴着破草帽,像个拉黄包车的苦力。"张妈妈应该快出来了,"沈清瑶低声说,
"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出来倒垃圾。"果然,不一会儿,
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拎着泔水桶走出后门。沈清瑶悄悄跟上去,在拐角处轻唤:"张妈妈!
"老妇人警觉地回头,认出沈清瑶后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:"沈**?!
你怎么来这种地方!快走快走!""我父亲是不是在里面?"沈清瑶直接问道,
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银镯塞到老妇人手里。张妈妈四下张望,迅速将镯子藏进怀里,
压低声音:"今儿晌午是送进来个斯文老爷,姓沈,关在地字三号房。**快走吧,
让那些兵看见不得了!""他...还好吗?"沈清瑶声音发颤。
老妇人摇摇头:"刚提去审了。
刘次长亲自来的..."周景明一把扶住几乎站不稳的沈清瑶,谢过老妇人后,
迅速带她离开危险区域。转过两条街后,沈清瑶突然挣脱他的手,蹲在路边干呕起来,
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。"禽兽...他们都是禽兽!"她攥紧拳头,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周景明蹲下身,轻轻掰开她的手指:"清瑶,听我说。
愤怒现在帮不了沈伯父。我们需要冷静思考。"沈清瑶深吸几口气,
强迫自己平静下来:"你有什么办法?""我父亲有个故交,现在在陆军部任职,
或许能帮上忙。"周景明思索着,"但远水难救近火,
眼下最紧要的是阻止他们用刑..."他突然站起身:"有办法了!你回家等我消息,
两小时内我一定回来。""你要去哪?""《申报》报社。"周景明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,
"如果刘家不怕舆论,我们就让全北平都知道他们的勾当!
"沈清瑶抓住他的衣袖:"太危险了!
万一他们连你一起..."周景明轻轻握住她的手:"相信我。现在回去把那些信都找出来,
尤其是能证明那封'密信'是伪造的。还有,沈伯父平日记事的本子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