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,琼花谶梦更残漏尽,幽光暗沉,我蓦然醒来。重重鲛绡帐外,
烛泪凝结在两盏高高的青铜仙鹤烛台上。我侧首凝望身旁的皇上。锦衾之下,龙体不时辗转,
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我用衣袖轻轻替他拭去。触手之处,
他的一身明黄寝衣已被冷汗浸透。忽而,皇上大叫一声,猝然惊坐,
如溺水之人攀住浮木那般,五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腕。
皇上一脸惊恐地盯着我说:“朕——朕适才又做了个噩梦。”他的喘息如破旧的风箱,
“朕——朕梦见了一朵奇花,蓬蓬勃勃开在御花园中……那是一朵五色鲜花,高逾一丈,
大如笆斗;上覆一十八片大叶,下托六十四片小叶,层层叠叠,密密匝匝。一股艳丽,
弥天盖地,如堰塞湖般几欲破梦而出……”皇上喉头滚动,
声音发颤:“那花顶之上……竟立着一少年!天庭开阔,地角方圆;面如傅粉,
唇若涂朱;头戴冲天翅,身披玄色氅。好一个英气逼人、清华贵重的少年郎!
……”我不禁想,一个能让皇上仰视的人,岂是凡俗之辈?必定是能搅动乾坤的大英雄!
尽管他只是出现在皇上的梦中。皇上惊惧地说道:“那一十八片大叶,
忽而化为一十八路反王;六十四片小叶,忽而化为六十四处烟尘。一霎眼,天下大乱,
烽烟四起,一路又一路的叛军,跃马扬鞭,如燎原烈火,
狂飙驰突……踏裂朕之大隋舆图……”说到这儿,皇上周身开始筛糠般抖颤,
拇指指尖深陷于我的手腕,几欲掐出血来。“而领头之人,
赫然是那个立在花顶上的少年郎……”这样的噩梦已非首次。自亲率百万大军,
三次征伐高句丽惨败之后,大隋的舆图便在这位帝王惊悸的瞳孔中一寸一寸龟裂。
我轻轻抚摸着皇上颤栗的脊背,忽而嗅到沉香的气息中混杂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,
想必皇上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。“那个少年郎像极了……”皇上的瞳孔骤然收缩,
眼锋瞬间如淬冰之刃,“像极了……”我不禁大吃一惊,慌忙垂下双眸,
掩住心底的波澜;指尖一颤,金镶玉护甲划过那龙凤呈祥图案的被面,铮然一声脆响。
恍然间,多年前雁门关外的朔风裹挟着雪粒,扑面而来。那时,我蜷缩在契丹人的铁笼中,
一位身披玄色大氅的少年郎蓦然从天而降,用一斛珍贵的东珠换取了我。
你执起我那双早已生满冻疮的手,目光温煦如春阳:“姑娘,你可以随我一起回归故国了。
”可是故国早成丘墟,父母早已亡故,除了跟着你,我别无归途。我也只想跟着你。
皇上梦中所见分明是灭亡之谶啊。圣心所揣无差。那谶梦中的少年郎,分明是像极了你啊,
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的你,鲜衣怒马,意气凌霄!但我怎敢让皇上继续揣测下去呢?
稍有不慎,你即有杀身之祸。我即刻强抑心潮,温言柔语安慰皇上:“陛下,异花献瑞,
此乃吉兆也!”皇上一听,龙颜稍霁。我随即趁热打铁:“天生异卉,必有所踪。
何不宣得力的画师,依照陛下适才所梦,画影图形,张挂于朝门之上?若有人识得此花,
明示陛下,可加官进爵也。”皇上大喜,遂依我所言,夤夜招来画师。画师依照我的描述,
在宣纸上一番挥毫泼墨,不一会儿,一朵艳丽的五色琼花宛然在目。
我刻意避开了那个立在花顶上的少年郎,怕画师会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你。自古以来,
哪一个帝王会轻易饶恕那个胆敢觊觎他朱辇的人?然后,我命人把画像张挂于朝门之上,
静待识花人。2,烛影摇红后来,果然有人识得此花,他揭下画像,
入宫说此花生长在扬州的羊离观中,名曰琼花,花开五色,国之瑞兆也!皇上听了,
龙颜大悦,当即赐官此人,并敕改羊离观为琼花观。我趁机进言:“陛下,
何不命人开凿一条大运河,直抵扬州?然后乘龙舟前往,观赏五色琼花之异彩,以抒圣怀,
驱散梦魇。”皇上觉得言之有理,不由得眉开眼舒,一一允准。同时,
我还辗转推荐你去做那开凿大运河的督工官。督工官虽然很辛苦,
但也是一个让别的大臣们都眼红的好差事。更重要的是,我和你晤面也容易些。不像在长安,
由于你非肱股之臣,因而一年到头也不会被皇上召进后宫赐宴几次。偶尔的见驾,
你也总是唯唯诺诺的,且永远卑卑怯怯地低着头,不敢仰望我。
我知道你是怕皇上会有所察觉,而遭遇什么不测。但我不怕,我如此这般屈辱地活着,
全是为了等你。我不要什么凤冠霞帔、母仪天下,只要有朝一日再跟着你,莺俦燕侣,
鸿案相庄,平平安安地过此残生;就好。我本南朝萧氏皇室之女,因生于二月间,
被视为不祥,故而被遗弃民间,后遇国破家亡,辗转飘零,终被卖至关外的契丹人。那一年,
你用一斛东珠赎我归南,后来闻我早已无家可归,只愿替你侍奉箕帚,
居然郑重与我三跪六拜,正式结为夫妻。从此,罽毯铺地,烛影摇红,绣帐鸳衾,琴瑟甚笃。
你将世间的一切宠爱尽付与我。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、最甘甜的一段时光。奈何好景易碎。
没过多久,便有奸宄小人不断向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皇上进献谗言,
说你的夫人容色绝艳、倾国倾城、古今罕有。于是,皇上垂涎三尺,
开始明里暗里不断地提示你、弹压你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你不得已,
只好含泪把我献给了皇上。我进宫的那天,你指天誓曰:“他日,我必带你远走高飞!
”妾心匪石,切切铭记。从此,烛影摇红,相思蚀骨。我一直等着你。3,
驻跸晋阳卤簿大驾下扬州之前,皇上说先去太原的晋阳宫转一转。我知道,皇上此去,
是要实现一个大大的阴谋,他要除去太原的李家。皇上此前曾命李家,
必须在三个月之内造出一座晋阳宫,以候圣驾。倘若没造好,就说李家慢君,
罪该万死;倘若造好,就说李家早早私造王宫,也是罪无赦。总之,定让李家无路可逭。
想不到那太原的李家竟在短短三个月之内,就把晋阳宫造得如此齐整。宫阙巍峨,奇珍罗列。
驻跸期间,皇上固然龙心甚悦,但在宇文化及等魑魅魍魉之辈的屡屡撺掇之下,
终以晋阳宫早就造好、意图谋反之罪名,把李家一门老小都拿下了。然而,上天不灭李家,
李家的那个少年郎聪明异常,但见他轻衣缓带,意态悠闲,徐徐步出人群,跪在御前,
声缓而坚定地说道:“陛下可即刻下旨,命人起出铁钉来看一看,倘若是旧造的,
铁钉一定会生锈;倘若是新造的,自然不会生锈。”皇上应允了,
即刻着人起出几根铁钉来看一看,果然根根没有生锈!众目睽睽之下,
皇上只得赦免了李家一门老小。而那个少年郎因聪明伶俐,竟得到了皇上的青目厚爱,
当即被封为秦王。在晋阳宫盘桓期间,皇上几乎日日赐宴秦王,我亦陪坐在皇上的身边。
初时,那秦王还是低眉垂目的,十分恭敬。可数日之后,一俟皇上醉倒了,
他便开始不断拿眼觑我,目光黏腻如蛛丝,缠绕不去,猥亵之意日甚一日。
此等忤逆僭越之举,我本该立奏天听。可转念一想,这李家兵雄势大,
一不小心你我都会落个粉身碎骨;我只得隐忍不发。可恨那秦王看我不敢声张,
色胆竟日渐炽热,每当皇上醉卧之际,便不断拿浮言浪语,来挑我、戏我、撩我、拨我。
我呵斥他,他却笑嘻嘻地,一副泼皮无赖相。那时节,
我总幻想着你能像个擎天立地的大英雄那样,仗剑掩杀过来,
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就收拾了那厮;然后带着我一起远走高飞,从此逸身于山林湖海之间。
可你没有,你总是那样唯唯诺诺、卑卑怯怯地,站在丹墀之外,敛声屏气,俯首恭立,
等着皇上宣你进殿,奏报大运河开凿的进度。有几次,
我想你肯定是听见了那秦王淫声嘻嘻的浮言浪语,却还是如泥塑木雕般,纹丝不动。
皇上每每宣你,你进了大殿,骤然跻身卿贰,不免一阵局促不安;过了片刻,
方才开始字斟句酌地奏报大运河开凿的进度。你看起来是那么的孱弱,唯恐说错了一句话,
一个字。我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你,看着你。我想,我的眼神肯定是异样的,
因为我想看出你的心里是否还有一个我;我想看出你的胸膛里是否还跳动着当日的誓言。
想不到那机敏如狐的秦王竟也看出了些许端倪,后来,只要你一进大殿,他便双眉怒轩,
眸中厉芒如电,嘴角噙着一丝冷笑。我知道,这样的男人是可怕的,其心之深,其势之迫,
简直比御座上的皇上更令人胆寒。4,运河遇叛大运河终于凿好了,
四艘龙舟浩浩荡荡地向扬州驶去。第一座龙舟当然载着皇上和我,还有一些随侍的嫔妃。
第二座龙舟竟载着那秦王,他的巧言令色已把皇上哄骗得团团转。可我知道,
他们李家正在秣马厉兵,谋反之心已是路人皆知,只有皇上还被蒙在鼓里。
因为谁都不敢说出来。一旦说出来,如果皇上不信,就是死路一条;如果皇上信了,
却也得罪了正气焰冲天的李家,便很有可能断了自己的一条后路。那些大臣一个个都是人精,
他们不断蠹惑圣聪,光顾着自己徇私舞弊,哪顾得上大隋的江山社稷?满朝文恬武嬉,
生生把一代雄主给误导成昏庸无能之辈。大运河中,一时辀舮数十里,旌旗蔽日,蔚为壮观。
而你,只能远远地,骑着一匹马,带着数千金甲骑兵,傍着大运河的两岸随行。
一阵又一阵的杭育之声,整齐划一,却空洞无魂,缺乏一股应有的热情。
两岸拉纤的都是些强征而来的民女,她们一律身穿五彩缤纷的衣裳,
从头到脚都是花花绿绿的——一个地方官进谄献媚的“盛景”。皇上直看得手舞足蹈,
龙颜大悦。皇上哪里知道,那些民女的家人们此刻正在咬牙切齿地说他弑父缢兄,荒淫无道,
劳民伤财;恨不能生啖其肉、饮其血、抽其筋。我仿佛听到,人们的冤屈之声,正骤雨一般,
把大隋残存的国祚薪火一阵阵浇熄。我想,
那聪明伶俐的秦王必定就是在这一次漫长的旅程中,
才悟到了那个必将千年流传的真理: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但我不管。我心如磐石,
只系于你。等你践诺,他日带我远走高飞。不到一月,龙舟驶至四明山,
却被那天下一十八路反王、六十四处烟尘挡住了去路。一时贼势滔天,无人能撄其锋。
皇上惶然,不禁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旧梦。又到了那秦王献媚讨功的时候了,他昂身站出来,
进言皇上:“陛下,可速召臣弟元霸前来退敌。元霸自幼习艺,有万夫不当之勇!
……”那李元霸果然厉害无比,如天神下凡,匹马双锤,
便把那一十八路反王、六十四处烟尘打得丢盔弃甲,鼠窜狼奔。皇上大喜,遂在龙舟之上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