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初遇・风雪客栈崇祯十五年腊月廿三,南直隶的官道上飘着细雪。
顾南风的青衫早被冻得硬邦邦,腰间的布囊里装着半卷《礼记》,
书页间还夹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碎银。他仰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,
指尖抚过袖中那张早已磨出毛边的路引——距南京城还有三十里,可暮色已合,
狂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,冻得他连咳嗽都带着血腥味。忽见前头山坳里透出一星昏黄灯火,
檐角挂着的木牌在风雪中摇晃,隐约可见"春知晓"三个褪漆的大字。
顾南风踉跄着撞开木门,暖烘烘的炭火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药草香扑面而来。
堂中只摆着三张松木桌,靠墙的火盆烧得正旺,映得梁柱上挂着的几串干辣椒红彤彤的。
"住店还是打尖?"清冷的女声惊得他抬头,只见廊柱下倚着个青衣女子,
怀中抱着柄缠着新竹枝的长剑,靴底还沾着未化的积雪。她短发齐耳,眉峰如剑,
虽生得一双杏眼,此刻却冷冰冰地望着他,倒比外头的风雪更让人发怵。"住店。
"顾南风忙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巾,"请问尚有客房么?"女子扫了眼他沾满泥雪的衣摆,
用剑尖指了指楼梯:"二楼东首,五钱银子一晚。灶上有热粥,想吃炒菜另加三钱。
"话音未落,人已转身推开后厨的门,剑柄上的竹枝扫过门框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
顾南风这才注意到,堂中除了这女子竟别无他人。他摸出碎银放在柜台,
忽觉一阵眩晕——从清晨到现在,他只在路边啃了半块冷硬的炊饼。
强撑着上楼放好行李,再下来时,桌上已摆着一碗白粥,
配着两碟酱菜:一碟是油亮亮的腌萝卜,另一碟却泛着可疑的红,
细看竟是泡在辣油里的山椒。"姑娘...这酱菜..."他指着山椒碟犹豫道。
"嫌辣?"女子正坐在火盆边擦剑,头也不抬,"山里没别的菜,凑合吃。
"顾南风不便多言,只夹了一筷子腌萝卜。咸香刚在舌尖漫开,忽听得"当啷"一声,
女子的剑鞘落在地上。他抬头望去,见她正对着剑身呵气,
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处新刻的竹纹——原来那剑鞘竟是用整根湘妃竹制成,
斑斑竹泪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"姑娘的剑..."他忍不住开口,"倒是别致。
""要你管。"女子头也不抬,捡起剑鞘别在腰间,"吃你的饭,酸秀才。
"顾南风抿了抿唇,只当她是山间野脾气的姑娘,便低头喝粥。岂料那山椒虽只尝了半颗,
夜里却在腹中翻江倒海。子时刚过,他便捂着肚子从床上滚下来,冷汗浸透了中衣。
强撑着摸到房门口,却见走廊尽头有灯火晃动,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"怎么,死了?
"春小芽端着陶碗推门而入,碗里的姜汤还在冒热气,"早说了山椒厉害,偏要逞能。
"嘴上嫌弃,却伸手扶住他滚烫的额头,指尖触到他后颈的冷汗时,
语气终于软了些:"起来喝姜汤,再敷上草药。"顾南风这才看清,她鬓角沾着几片草叶,
想来是刚从后院药圃回来。陶碗递到唇边时,他闻到淡淡薄荷香,混着姜汤的辛辣,
竟让紧绷的胃稍感舒缓。待他喝完汤,小芽已蹲在地上铺开粗布,
上面摆着几团捣烂的草药:"转过身去,撩起中衣。""这..."顾南风脸红到耳根,
"男女授受不亲...""少废话!"小芽瞪他一眼,"再拖下去可要出恭在裤裆里了。
"见他仍扭捏,索性直接掀开他的中衣,指尖触到他滚烫的后腰时,
自己耳尖却先红了——书生的腰肢竟比女子还要纤细,皮肤白得能透出青色血管,
倒像极了她在竹林里见过的新笋。草药敷上的瞬间,清凉之意浸透肌肤,
腹痛竟真的缓解了几分。顾南风趴在床上,
听着小芽在屋内走动的声音:先是往炭盆里添了两块新炭,接着用铜壶烧了热水,
最后搬来木凳坐在床尾,剑鞘磕在床柱上发出"笃笃"声。"姑娘为何独自经营客栈?
"他忍不住问道。"关你何事?"小芽拨弄着剑柄上的竹枝,
"我爹去年进山打猎没回来,便只剩我了。"话音未落,忽觉不妥,
又补了句:"问这么多做甚,好好歇着!"月光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,
照见她抱剑而坐的剪影。顾南风望着她膝头随呼吸轻颤的竹枝,
忽然想起《诗经》里"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"的句子——这女子虽举止粗蛮,
此刻却像极了淇水边的绿竹,带着未经雕琢的清冽之气。后半夜腹泻渐止,
顾南风却发起了高热。朦胧中只觉有人用浸过冷水的布巾替他擦额角,
指尖偶尔掠过他的鬓发,带着草药的清苦。待晨光初绽时,他终于清醒,
见小芽歪靠在木凳上睡着了,剑柄还横在膝头,指尖却仍虚虚护着炭盆,生怕火熄了冻着他。
"姑娘?"他轻声唤道。小芽猛地睁眼,剑已出鞘三寸:"怎么了?可是又腹痛?
"见他只是摇头,才松了口气,把剑推回鞘中,"饿了吧?灶上煨着山药粥,我去端来。
"这日顾南风才知道,这看似粗陋的客栈竟处处透着精致:窗棂上贴着用竹篾编的蝴蝶窗花,
柜台上摆着个青瓷笔洗,里面养着几尾小鲫鱼。小芽端来粥时,
腕间露出道浅红的伤痕——想来是昨夜在药圃挖草药时被竹枝划伤的。
"为何不用菜刀切药?"他指着她手中仍带着泥的竹刀。"竹刀干净。
"小芽将粥碗重重搁在桌上,"再说了,用惯了。"接下来的三日,
顾南风每日只能喝清淡的粥水,小芽便变着法子给他做山药羹、萝卜汤,
偶尔还会撒点细碎的糖霜——那是她藏在陶罐底的宝贝,连自己都舍不得吃。
两人虽仍常拌嘴,却在这一来一往中渐渐熟稔。顾南风发现,
小芽每日卯时初刻必在院中舞剑。她的剑法毫无章法,
却带着一股自然的韵律:时而如春笋破土,时而如竹枝拂风,最妙处竟能引动檐角积雪,
随剑势化作点点冰晶,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芒。
"你这剑法..."某日他倚在廊柱上观剑,"倒像是从竹林里悟来的。""算你识货。
"小芽收剑喘气,鼻尖沁着细汗,"我自小在竹林里长大,见惯了竹子在风中的姿态,
便自己琢磨出这套剑法。"说着用剑尖戳了戳地上的积雪,"可惜没名字,
你这酸秀才给起个?"顾南风望着她发梢上沾着的雪粒,
忽然想起《楚辞》中的句子:"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"却又觉得不妥,
转而笑道:"就叫'潇湘竹影剑'如何?你这剑势,
倒真像极了湘妃竹在风雨中的姿态。""潇湘竹影..."小芽默念两遍,忽然咧嘴笑了,
犬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"好名字!算你有点用。
"第二章竹影摇・诗剑相和卯时三刻的梆子声还未响透,
顾南风便被院角的竹枝击打声唤醒。推窗望去,晨雾未散的庭院里,
春小芽正舞着那柄新得名的"潇湘竹影剑"。她赤足踩在结着薄霜的青砖上,
青色衣袂随剑势翻飞,发梢沾着的露珠在晨光里碎成银线。竹剑划破雾气时,
竟带起沙沙的竹叶应和声——原来院角的湘妃竹在剑气牵引下轻轻摇晃,
竹影与剑影在晨雾中交织,恍若群仙乘雾而行。"好个'潇湘竹影剑'!
"顾南风忍不住抚掌,"昨夜还道是你信口胡诌,不想竟真有这般气象。
"小芽收剑而立,鼻尖沁着细汗:"酸秀才懂什么!"话虽如此,却忍不住勾起唇角,
剑尖轻点院角碗口粗的湘妃竹:"看见那根老竹么?去年雷雨打断了竹梢,
它竟从断处又生出三枝新竹,我的'三叠浪'剑式便是学它。
"顾南风这才注意到,那老竹的断口处果然迸出三枝新竹,竹节处凝着琥珀色的竹泪,
竟比寻常竹子多了几分坚韧之美。他忽然想起《周易》里"穷则变,变则通"的句子,
目光落在小芽握剑的手上——那手因常年握剑生着薄茧,却在晨光中透着勃勃生机,
恰似这断竹重生的力道。晌午用过萝卜煨骨汤,
小芽突然将顾南风的砚台往桌上一墩:"教我写字!"说着从怀里掏出片光滑的竹片,
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"芽"字,笔画间全是剑痕般的锐角。
"昨儿见你在信纸上画那些弯弯绕绕的字,"她用剑尖戳着竹片,
"明明'芽'字就是草字头加个'牙',偏你写得像竹枝搭架子。
"顾南风忍笑研墨,铺开桑皮纸写下"洲"字:"你看这字,三点水像江河,
中间的'州'是水中陆地。《西洲曲》里的'西洲',便是这样的所在。
"小芽盯着墨迹未干的字,
忽然用竹片在沙地上画了个三横三竖的图案:"我当是三根竹子立在水里!
"她抬头望着顾南风,杏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,"你说,要是我做那护洲的竹,
你是不是就成了我的洲?"墨笔"啪嗒"落在砚台上,
溅起的墨点在纸上晕成小小的竹影。顾南风望着她被火光染红的耳尖,
忽然想起前日替她挑出掌心木刺时,她疼得吸气却硬说"这点痛算什么"的模样。
戌初时分,月亮爬上竹梢。小芽抱着坛自酿的青梅酒,
踢开顾南风的房门:"别整日抱着破书,教你耍剑!
"竹剑塞进他手里时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,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"先扎马步!
"她踢了踢他的脚踝,"腰要像竹枝般挺直,却不能硬邦邦的——你瞧!"月光下,
她亲自示范的身影如修竹般亭亭,却在转折处带着流水般的柔韧,
恰似她那日说的"竹子能弯而不折"。顾南风跟着比划,却总不得要领,小芽忽然凑近,
伸手按住他的腰:"酸秀才的腰比柳条还软,怎经得起剑气?
"触感柔软的掌心让他浑身发烫,连竹剑都险些握不住。他慌忙低头,
却见小芽后颈处有粒浅褐色的小痣,像极了竹枝上的节疤——原来这看似利落的短发下,
藏着这般温柔的印记。"该你教我念诗了。"练完剑后,小芽突然坐在石凳上,
晃着沾着草叶的赤脚,"顾南风清了清嗓子,月光下的声音格外温柔:"南风知我意,
吹梦到西洲......海水梦悠悠,君愁我亦愁。"念到此处,
忽见小芽用剑尖在地上画着歪扭的字迹——正是他昨日教的"南""芽"二字,
旁边还多了个笨拙的笑脸,剑尖拖出的尾线像极了竹枝的摇曳。"等我写得好了,
"她忽然抬头,眼中映着千万竹影,"就把这诗刻在我春芽剑鞘上,让你的南风,
永远跟着我的竹。"更深露重时,顾南风在书桌前批改小芽的习字。
她总把"洲"字中间的三点水写成竹枝状,却在旁边画满小小的剑影,
倒像是竹林在江河中生长。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,推开窗竟见小芽蹲在竹丛里,
手里拿着个布包。"你在做什么?"他轻声问。小芽慌忙转身,
布包"啪"地掉在地上,
露出里面晒干的薄荷叶和新采的竹茹——正是治他前日咳嗽的药材。她耳尖通红,
梗着脖子道:"山里潮气重,省得你又咳得像破风箱。"顾南风捡起布包,
指尖触到包底的硬物——竟是片刻着"平安"二字的竹片,笔画间全是剑刻的痕迹,
歪斜的字迹里,"平"字的一横被刻成竹节的形状,
"安"字的宝盖头倒像片舒展的竹叶。"明日教你写'平安'吧。
"他笑着将竹片别在她发间,竹枝般的簪子轻轻划过她的鬓角,"这样,
你的竹剑就能护着我的洲,岁岁平安。"小芽猛地转身,竹枝在她身后沙沙作响。
顾南风看见她指尖飞快地抹过眼角,
却听见她闷声闷气地说:"酸秀才就会耍嘴皮子......"可那柄"潇湘竹影剑",
此刻正静静躺在石桌上,剑柄上的"春芽"二字与她发间的竹片相映成趣,
如同这满院的竹影,在月光下织成一张温柔的网,将两个本不相交的灵魂轻轻收拢。是夜,
顾南风在《礼记》上写下:"竹有节,情亦有节。遇她,如逢春竹破雪,虽寒犹暖。
"窗外,小芽抱着剑靠在廊柱上,望着他窗纸上晃动的读书影,忽然觉得,这满院的竹影,
竟比任何星辰都更让人心安。那柄以"春芽"为名的竹剑,
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摇晃,剑柄上的刻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,
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个关于洲与竹、诗与剑的秘密——就像她此刻跳动的心,
因那个酸秀才的存在,第一次有了想要扎根的渴望。
第三章离别・剑约难违崇祯十六年正月初七,客栈外的老梅开得正盛。顾南风收拾好包袱,
望着案头那本翻旧的《西洲曲》,书页间夹着的竹书签上,
小芽用剑尖刻的"平安"二字还带着新鲜的竹香。忽听得楼下传来竹刀劈柴的声响,
刀刃入木的"笃笃"声里,混着几不可闻的停顿——他知道,
那是小芽在刻意掩饰指尖的颤抖。"该走了。"他轻声对镜整冠,
青衫领口还留着前日小芽替他缝补时的针脚,细密得像春竹新抽的丝。推开房门,
却见自己的包袱端正地摆在廊柱下,旁边放着个半人高的竹筒,外头裹着新采的竹箬,
用红绳系着个歪扭的蝴蝶结。"拿着。"小芽从厨房出来,手里端着碗红枣粥,
眼睑却红得比灶膛里的火炭更甚。她将粥碗往石桌上一墩,热气腾起时,
顾南风看见她指尖缠着的布条上渗着血渍——定是劈柴时被竹片划破了手。
竹筒打开的瞬间,清冽的竹香混着剑鞘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。那柄新制的竹剑躺在里头,
剑鞘用整根湘妃竹制成,未着漆色的竹皮上,"南""芽"二字刻得深浅不一,
笔画间还缀着细小的竹节纹,像是从竹子本身生长出来的印记。
"比不得你们文人的玉坠香囊,"小芽踢着地上的梅瓣,剑尖无意识地戳着石缝里的青苔,
"竹子轻,带着赶路不累。"顿了顿,又补了句:"若遇着歹人,剑鞘能当棍子使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