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星星里藏了十年的月光

新学期第一天，空气里还浮动着夏末未散的燥热。我抱着厚重的课本，

莽撞地冲进高二三班教室门。砰！一声闷响，课本哗啦啦散落一地。

我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怀抱，坚硬又微凉。抬头，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，

没什么温度，像初冬结冰的湖面。“对…对不起！”我慌忙道歉，蹲下去捡书。他很高，

校服洗得发白，没说话，只是沉默地帮我拾起几本散落的练习册，放在我慌乱拢起的书堆上，

然后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、孤零零的角落位置。

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他肩上，他却像坐在阴影里。“那是周砚，”同桌小雅凑过来，

压低了声音，“别惹他，怪人一个，没人敢跟他说话。”我望向那个角落，他低着头，

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，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。午休**刺耳地响起。教室里瞬间嘈杂起来，

饭盒碰撞的声音，嬉笑打闹的声音。我犹豫了一下，从书包里摸出一颗包装鲜艳的柠檬糖。

我穿过闹哄哄的人群，走到那个安静的角落。他的课桌很干净，只有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。

那颗亮黄色的糖果，被我轻轻放在他摊开的书页中间，像个小小的、不合时宜的太阳。

他握笔的手指停顿了一瞬，骨节分明。他没抬头，也没碰那颗糖。阳光在糖纸上跳跃。

下午的课，我偷偷回头看了几次。那颗柠檬糖，依旧安静地躺在物理书的字里行间，

像一枚沉默的勋章。放学**终于解放了所有人。我收拾好书包，正准备离开，

鬼使神差地又瞥向那个角落。他的座位空了。物理书合上了。书页之间，

那颗亮黄色的柠檬糖，消失不见。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。第二天，我又去了。

这次是粉色的草莓糖。依旧放在物理书页中间。他依旧没有抬头，

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着复杂的公式。手指修长，指甲修剪得很干净。放学时，

书页间的粉色糖果，同样不见了踪影。第三天，是蓝色的薄荷糖。第四天，

是橙色的橘子糖……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，成了我每天最隐秘的期待。他从不回应，

却准时“签收”着每一份微不足道的甜。周五下午，最后一节是体育课。自由活动时间，

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聊天。“喂，新来的，听说你天天给周砚送糖？

”班里的刺头张浩带着几个跟班晃悠过来，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。我皱起眉，不想搭理。

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？”他声音拔高，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，“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，

人家周砚理你吗？哑巴配傻子，绝了！”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。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，

指尖掐进掌心。“闭嘴！”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，陡然劈开令人窒息的空气。

所有人惊愕地回头。周砚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外围，脸色阴沉得可怕，

那双总是低垂的眼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。他一步步走过来，目标明确。

张浩被他慑人的气势吓得后退一步，嘴上还不服软：“周砚你装什么……”话音未落！砰！

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！周砚的拳头裹挟着凌厉的风，狠狠砸在了张浩的颧骨上！

力道大得让张浩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摔倒，撞在篮球架上，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。

世界瞬间安静了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突然爆发的少年。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，

眼神凶狠地盯着地上的张浩，胸膛剧烈起伏，紧握的拳头上指关节泛白。

阳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，清晰地映出下颌角凌厉的线条。他喘着粗气，猛地转头看向我。

那目光复杂极了，有未散的戾气，有来不及掩饰的担忧，还有一丝……窘迫？只一眼，

他便迅速移开视线，转身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操场，背影僵硬而决绝。

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惊惶。教导主任的办公室，气压低得能拧出水。“周砚！又是你！

”主任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，手指用力戳着桌面，“上次警告你才几天？这次直接动手打人？

无法无天！”周砚站在办公桌前，背脊挺得笔直，垂着眼，一言不发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
“还有你，许念念！”主任的怒火转向一旁的我，“一个巴掌拍不响！你说！到底怎么回事？

”我咬着嘴唇，刚要开口。“跟她没关系。”周砚的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响起，打断了我的话。

他依旧没看我，目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，声音没什么起伏：“我看他不顺眼。我打的。

”主任气得脸色发青：“行！行！你硬气！下周升旗仪式，当着全校的面念检讨！

再记过一次！再有下次，直接开除！”周砚抿紧了唇，下颌线绷得死紧，依旧沉默。“出去！

都给我出去！”主任烦躁地挥手。走出办公室，傍晚的风带着凉意。走廊里光线昏暗。

我追上他疾走的背影：“周砚！”他脚步猛地顿住，却没有回头。“对不起，

”我跑到他面前，看着他紧绷的侧脸，“都是因为我……”“不用道歉。”他终于侧过头，

目光落在我脸上，很深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，“以后……离我远点。”他的声音干涩。

“为什么？”我不解地追问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，避开我的视线，

望向走廊尽头沉沉的暮色：“没有为什么。”说完，他不再停留，

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。像一滴水融入了深不见底的海。第二天，

我的课桌抽屉里，安静地躺着一盒崭新的创可贴。没有署名。我看向教室最后排那个角落。

他低着头，额发遮住了眉眼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。我拿起那盒创可贴，指尖微微发烫。

那颗蓝色的薄荷糖，依旧准时出现在他物理书的字里行间。

日子在沉默的糖果传递中悄然滑过。高三的气氛像不断收紧的弦。

课桌右上角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，红得刺眼。那个角落，依旧是我的秘密基地。

糖果的口味随着季节变换。他依旧沉默地收下，从不回应，像接收某种无声的仪式。

只是偶尔，在我放下糖果转身时，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沉静的目光，短暂地停留。

沉重得让人心头发颤。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，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离别的味道。

同学们互相写着毕业赠言，交换着纪念品，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亢奋又伤感的喧嚣。

我收拾好书包，习惯性地看向那个角落。周砚的座位，空空如也。桌面收拾得异常干净，

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。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。我走出教室，走廊的灯光有些昏黄。

楼梯拐角处，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倚在墙边，融在阴影里。是周砚。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。

一个透明的玻璃罐。罐子里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纸星星，满满当当，

像装了一罐凝固的、不会坠落的彩虹。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。他站直身体，向我走来，

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清晰回响。他停在我面前，距离很近。

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脸部轮廓，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抬了起来，深深地看着我。

他的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，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清的情绪——挣扎，不舍，痛苦，

还有浓得化不开的……绝望？他伸出手，将那罐沉甸甸的星星递到我面前。

玻璃罐冰冷的触感贴上我的指尖。“许念念。”他叫我的名字，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，

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。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。“拿着。”他盯着我，

眼神像要把我的模样刻进骨头里，“别问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我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冰凉的罐子。沉甸甸的，压得手心往下坠。“周砚……”我张了张嘴，

想问他要去哪里。他却猛地后退一步，拉开了距离，决绝地转过身。“忘了我。”三个字，

像三颗冰雹，砸在寂静的走廊里，也砸在我心上。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，他大步离开，

背影融入走廊尽头的黑暗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像一滴水蒸发在灼热的沙漠。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只有怀里那罐冰冷的、色彩斑斓的纸星星，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。我抱着玻璃罐，

站在原地。走廊的灯光冰冷地照着。罐子里成百上千颗纸星星，在灯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，

每一颗都折得异常工整、紧实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。那是我十七岁夏天，

收到过最盛大，也最沉默无解的告别。十年光阴，像指间的流沙。我从青涩的高中生，

变成了CBD写字楼里踩着高跟鞋、妆容精致的许主管。

生活被精确切割成会议、报表、应酬和永远填不满的KPI。那罐色彩渐渐褪去的纸星星，

被我小心地放在老家书柜的最顶层，蒙上了时光的尘埃。像一个被封存的、不再触碰的梦。

偶尔在加班的深夜，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，那个沉默少年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，

会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。心脏某个角落，会传来细微的、迟滞的钝痛。

然后被更汹涌的疲惫淹没。我和沈航的订婚宴定在下个月初八。他是合作公司的高管，

斯文儒雅，门当户对，是父母眼中完美的结婚对象。周五加班到深夜，胃隐隐作痛。

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公寓楼下那家24小时便利店，只想买杯热牛奶。

深夜的便利店灯光冷白，货架间只有我一个顾客。“爸爸！我要吃那个草莓布丁！

”一个清脆得像小铃铛的女孩声音打破了寂静。我循声望去。收银台旁，

站着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，约莫四五岁，正踮着脚，

努力指着冰柜里最高一层的布丁。一个穿着深蓝色便利店制服的高大男人背对着我，

正弯腰在柜台下整理着什么。听到女孩的呼唤，他直起身，转过身来。时间，

在那一刹那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按下了暂停键。血液瞬间冲上头顶，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。

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轰鸣。

那张脸……褪去了少年的青涩，轮廓更加深刻硬朗，眉宇间刻着生活打磨过的风霜痕迹，

肤色深了些，嘴角紧抿着。是周砚。十年光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，

却无法磨灭那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骨相。他手里拿着一个草莓布丁，蹲下身，递给小女孩，

眼神是十年未曾见过的柔和：“慢点吃，小心凉。”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接过。他站起身，

目光随意地扫过店内。然后，毫无预兆地，撞上了我惊愕到失焦的视线。空气瞬间凝固。